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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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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且神气中则只像在说:“那好的,那妙的。”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来人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张怎么样来人被打发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她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看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那个人来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伐竹人嗖嗖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溶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皆去温习它。她其所以这样做,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为大老做媒,讨你作媳,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怦怦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并不是一个晚上弄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个人来就向我说到这件事,我已经就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想爸爸做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做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是再说下去,便引到死过了的母亲来了。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祖父眼中也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作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去了。

    翠翠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皆习习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宏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皆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方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做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故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落”啭着她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

    一切皆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大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着,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做宰相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的说:“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做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处是装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少的路!”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女儿送给了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到岸边,一个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在河边用脂油擦桨板。老船夫问那个坐在大太阳下扎茅把的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分的!”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爷爷,你同谁吵了架,面色那样难看!”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青小伙子,到城门边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莞(wǎn)尔:形容会心的微笑。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闻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掺加进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个像是赶路同来报信的,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与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瞅了一眼。船总顺顺像知道他的心中不安处,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这里有大兴场送来的好烧酒,你拿一点去喝罢。”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老前天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兴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两兄弟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未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青人正像要远行的样子,一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就喊他说:“二老,二老,你来,有话同你说呀!”

    二老站定了,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似的笑着,到了柳荫下时,老船夫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作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青人把头点点,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赶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槛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说的:“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系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夜间果然落了大雨,挟以吓人的雷声。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着就是訇的一个炸电。翠翠在暗中抖着,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招凉,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说:

    “翠翠,不要怕!”

    翠翠说:“我不怕!”说了还想说:“爷爷你在这里我不怕!”

    訇的一个大雷,接着是一种超越雨声而上的洪大倾圮声。两人皆以为一定是溪岸悬岸崩落了;担心到那只渡船,会早已压在崖石上面去了。

    祖孙两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听雨声雷声。

    但无论如何大雨,过不久,翠翠却仍然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时业已止息,醒来只听到溪两岸山沟里注水入溪的声音,翠翠爬起身来看看祖父还似乎睡得很好,开了门走出去,门前已成为一个水沟,一股水便从塔后哗哗的流来,从前面悬崖直堕而下。并且各处皆是那么一种临时的水道。屋旁菜园地已为山水冲乱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过前面去看看溪里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满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下到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泄着黄泥水。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已被水淹去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

    訇(hōng):形容大声。

    倾圮(pǐ):倒塌。

    翠翠看看屋前悬崖并不崩坍,故当时还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过一阵,她上下搜索不到这东西,无意中回头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见了,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也已坍倒,大堆砖石极凌乱的摊在那儿,翠翠吓慌得不知所措,只锐声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来。

    碧溪岨的白塔,与茶峒风水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自然不成。除了城中营管,税局,以及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为了这塔成就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尽每个人来积德造福,尽每个人皆有捐钱的机会,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个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部锯了一口尽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竹筒满了马兵就捎进城中首事人处去,另外又带了个竹筒回来。过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见了,翠翠辫子上扎了白线,就明白那老的已做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静静躺到土坑里给小蛆吃掉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着翠翠,一面就摸出钱来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钱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过去拉船。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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