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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发出最后的呼喊,火山爆发一般。但是,吴得不知道,也不能确定已走在天堂路上的父亲,是否能够听得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呼喊……

    父亲走了……十二岁的吴得心中的山脉崩塌了。她忽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强大的,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任何人都是弱者—这是人世孤独中的又一种。

    父亲走了,他仿佛也牵走了吴得的魂魄,吴得总是从老师正在讲着课的教室中站起来,旁若无人带着一种在荒野中的神态走出去,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遥远遥远的地方。

    当人们找到她时她会指着面前的这座山说,我听到父亲了,他就在这座山里,就在这座山里……

    秦淑泰无奈,把吴得安排进了这座她无数次走失来到的这座大山的山脚下一所农村中学里。

    吴得依旧每天从课堂里站起来,走出去,向大山里,大山的深处走去……不同的是,她的同桌每次都跟在她的身后,荆棘中为她开路,陡峭处带她攀援,雨里为她撑伞,雪中拉紧她的手走过泥泞……

    吴得的同桌,便是南氏。

    “你听,你听到了吗,那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在山里,父亲正站在山头上,他的任务是看护鹰群,所以,父亲能像风一样飞,他每天抬起头来看鹰群,低下头来看我。在我睡去的时候他会轻轻来到我身旁,在我旁边坐下来,看着我睡眠里长出的梦的形状……”

    吴得每每都会突然掷开笔,侧耳向外倾听着,颤抖的手指压在南氏手背上:“你听……”

    南氏从来都听得虔诚、专注,甚至和吴得一起,含满了泪水。

    吴恰风曾在生前很难过地说过,他今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亲眼看着吴得长大,也不能够在吴得今后的风雨人生中撑哪怕是一把伞,不能够在无数黑夜里点哪怕是一盏灯。成长以及人生的风霜吴得只能是一个人去抵挡了……这些都是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离开人间的原因。吴恰风在去世前卧床一年的日子里,每天都在床上给吴得写字,给十六岁以后的吴得写字,厚厚的整三本,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不尽辛酸和厚爱的叮咛、嘱托、告诫、呵护……因为这些活在纸页中的字,吴恰风虽死犹生。他仍然可以为绝境和泥泞中的吴得点青山绿水,柳暗花明,他仍然可以牵吴得的手穿过艰难风雨兼程……

    吴得从幼儿园时就开始是班长了,所以她每天都带着一颗沾满烦恼、尘埃的心撅着嘴巴回家,把书包丢在地板上,跑进书房来,下巴颏搁在桌沿上对着父亲倾诉心中恼人的琐碎。吴恰风则会在吴得一番滚滚滔滔后舔着发干的口唇时,伸出手来拍拍吴得的脑壳。

    “听着,并且记住了,永远别忘记。”他低下头来凑近吴得的眼睛,“先把世界装进心里,然后,再去装别的东西。”

    吴得偏着脑袋奋斗半晌,然后摇摇头:“什么叫世界,什么是世界呢?”

    “世界,就是全部的人间。”吴恰风抚抚吴得脑门。

    后来,多年以后,吴得对南氏说,当一个人已经把世界装入心中后,就再没有什么东西再能够进入了。

    小小的吴得浑身洋溢绅士般的风度和帅气的从容,便是源自这句话的启蒙—“先把世界装进心中……”

    小时候的吴得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懂得颗粒归仓,却不知怎样才能颗粒归仓,每次饭后都是把粘满米粒的饭碗推开走人,但是,有一次吴得发现父亲把她弃开的碗捧了起来,扫光了满壁饭粒,她的心颤了两颤,从此以后,她吃过的饭碗里再也不见被遗弃米粒的影踪。

    是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有时候它们是长在亲情之路两旁的信号树,指引着心的回归。

    吴得对南氏说,十二岁,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其实,我已经是死过的了,那些日子里我倾出了一生的泪水,吐尽了一世的悲伤,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绝望,所以,也许在今后的人生里我不会再有感动,不会再有伤心,不会再有艰难,不会再有绝望,不会再有困苦……

    说这话时,吴得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吴得没有打开那三本厚厚的,父亲写给十六岁的她的遗笔。她感觉,四年父亲在她心灵中的默默的指引,她已懂得了人生、世界、全部的人间……

    她不再每天都走进大山,她说,父亲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他知道我已不再需要守护,他已经离开这里,放心地升入天国了。

    南氏看着她泪水后的笑容,抬起头来凝视她所仰望的天空,在那里他也仿佛看到了天堂门里漏出的灯光。

    这一年吴得已是高一了,她的母亲秦淑泰在去年也去了美国。秦淑泰年老的姑妈孤身一人打了长达半年的午夜哭诉电话,终于用泪水把秦淑泰牵去了大洋彼岸。

    离别那天,秦淑泰来到学校,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吴得紧紧揽住怀中,久久地拥抱着她,从午后到黄昏……

    高一这一年的吴得如同旧日尘埃里出土的铜镜,重见天日,再放华彩。

    她的成绩突飞猛进到了令人诈舌的地步,除了南氏是微笑,所有人都在脸上挂满不可思议。

    吴得又开始在阳光下微笑,仿佛她心头上的伤已经剥落,随风而去……

    姐姐,吴必得,她是那个从吴得记事起便在眸子深处关着冷淡的人,那种幽深暗透的冷淡的目光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够发现的隐秘。这目光只是在似乎不经意间射过来,在把汤匙送到嘴边时,在把削下的苹果皮丢到盘子里去时,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但是,因为这不经意,吴得要把夹起的肉片悄悄放回原处,要把母亲递过来的苹果推开,要松开攥住玩具熊耳朵的手……在姐姐这一种冷淡的目光中,包含着魔鬼意味的沉默,居高临下的蔑视,不露声色的嘲笑,下意识的威胁、禁止、不允许。

    这目光沉甸甸地挂在吴得心口上,没有人知道一天天她是怎样在姐姐无形的、无声的、此高彼低的优势暗示中挣扎着成长,这种压抑在使吴得的一半灵魂消沉时,也使吴得的另一半灵魂顽强地昂扬起来。这使吴得感觉自己是走在明与暗交接的边缘,那道明与暗的界线切割着吴得的心,时时疼痛。

    后来,在吴必得偷偷报取了导游中专后,吴恰风只有在吴得的笑容里才稍稍减去目光和神情中的忧郁。这时,吴得能感觉得到,吴必得的冷淡已从眸子里爆发出来了,幽秘的暗器已换成了明晃晃的刀子了。

    吴必得会在路上、人群里、面对面相遇时,视吴得亮出的笑脸不顾,视而不见,冷漠擦肩而去;在阳台上晾衣服时,吴必得会伸手打掉吴得新洗的手帕;似不故意打碎吴得心爱的琉璃马,仿佛没有看到般踏在滑下床来的吴得的裙子上;严正明了地声明,“这书你不要动,这是我的书,明白吗?我的”。

    小小的吴得仰起头,看着大自己十岁的高高的姐姐吴必得眼中燃烧的天名怒火。畏惧、胆寒、无助,是一根根扎满了在吴得幼年心上的无法拨去的刺。

    小小的吴得,在那些岁月里,一静下来就陷入深深的疑问和自我解答中—为什么呢?为什呢?为什么呢……

    是的,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只需等待,等待岁月一层层如笋壳脱落,那答案才能够露出来。

    所以,多年以后,吴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因为她与姐姐吴必得之间确有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父爱之争。

    亲情是灵魂的底基,吴得与吴必得之间是灵魂生存竞争争夺的关系。

    吴得记得母亲常常提起来,在自己三周岁前,在医院病房里长达三年的尚无记忆的日子里,姐姐吴必得几乎是天天都去看她,温暖地对她笑,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温存地抱她,常常握住她小小的手,用它碰自己的鼻子、眼睛、下巴、唇、耳朵,久久让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

    但是,吴得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她感觉母亲是在叙述一场梦,因为她的眼前浮现的是姐姐眼中缠绕纠缠的痛苦挣扎以及刀锋般的恨意。吴得实在想像不出来,姐姐吴必得能够如同天使般洒给自己爱的雨露、阳光……

    吴得在父亲去世半年前是第一个发现姐姐吴必得离家出走的,她在浴缸中已烧成灰的纸烬中发现了一批幸存品。这应该是吴必得在匆忙整理时留下的粗糙痕迹。吴得整理出这些破残的纸片,她读了上面所有的字,她用自己的想像,构思、连结起那些日记中破残的句子,构织起了姐姐吴必得心目中的对这个家的怨恨。

    我不喜欢吴得,但不是我不喜欢,她是上天安排到人世间来夺取我的爱,吸取我的幸福的魔鬼。因为她,这个家不再需要我了,不再是我的家了。这个家已经被吴得侵占、侵略、吞没了。吴得就是可恶的鸠,我是可怜无助的鹊。不!我连鹊都不如,我没有翅膀,在我想要逃离时甚至想化了烟飘入天空或变成水渗入泥土都不能……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僵尸般的母亲,一个对自己的孩子都沉默的母亲,还是母亲吗?我多么渴望母亲的言语呀!那是滋润儿女心灵的春雨呀!我将终生怀着沙漠的干涸和悲哀。

    我爱我的父亲,他是我心中的灯塔,虽然他曾经那么残忍地苛求到几乎是“迫害”我,如果,我能够承受下去,我甘心承受,可是我是一根枕木呀!我不是铁轨……我知道,父亲不再爱我了,不再对我有希望了……他唾弃我,他鄙视我……没有了爱的父亲是插在我灵魂里的一把刀,每时每刻都有血在淌着、淌着……

    我需要爱,我知道爱是灵魂的氧。既然这里已让灵魂窒息,那么我只有走,只有逃离,即使无法找到氧气,那么我也要远离这日见愈深的伤害……

    我爱这个家,但它不爱我,它只给我哭泣、绝望、痛苦、煎熬……所以,我被逼,我被逼不得不恨它……

    没有爱的家,是我心上的肿瘤,永远、永远……我将永远诅咒它,在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它使我降生,却不给我爱,这就是箍住了我一生的诅咒……

    吴必得在美国的奋斗极其艰苦,为了生存她过着卖命般的日子,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学习十个小时,减去路程奔波等等,只剩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她挺着而且挺了下来,她挺下来的支柱除了她生命的韧性,还有就是她其实是已经习惯了这拼博的。在幼时的岁月里,在吴恰风的目光中,她已习惯了心憔力瘁,那段心憔力瘁的幼时经历已经成为她生命里坚硬无比的底子,任何东西都无法洞穿……五年以后,吴必得成为华尔街里举足轻重的女金融分析投资家。

    五年,也是吴必得反思、咀嚼、倒刍、记忆从前家的时间。这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烈地增加着她的思念,她想念父亲。父亲,那个因为爱得太强烈,把爱化成了对自己伤害的人,他使自己受伤的爱把自己推上了绝路,绝路悬崖处,曾经的伤害又成为了她逢生的力量。

    有了爱、有了家、有了孩子,于是吴必得开始理解家,理解父亲,理解爱了。

    时间的流水冲去了一切,只剩爱的磐石,仇与恨已如云烟散尽,而爱则沉淀在了时间的最深处。

    长夜醒来眼角有泪,原来是因那梦中又见了父亲。

    怎能忘寒风中他的大手一次次为自己扎紧毛巾;怎能忘车水马龙中他拉紧了自己过马路的手;怎能忘骄阳下他递过来“呼呼”蒸腾着白汽的大冰砖,看着自己贪婪大吃而笑得忘形;怎能忘有力的双臂把自己一次次抱上自行车后架,而自己在那里抱紧了他的腰,头贴在他后背上看路旁滑过的风景,和他学唱“东方红,太阳升……”;怎能忘夜夜床头一个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怎能忘他细心地一刀刀认真专注为自己削好满满一铅盒的铅笔;怎能忘他亲手用橡皮擦去练习簿上解错的答案;怎能忘放学后他在学校门口等待的神情,以及望见自己时的笑容,怎能忘……不能忘记,无法忘记的太多了,记忆那无尽的珠串上任何一粒被回忆触摸到时都会振动摇晃下一条滔滔不息泪的河流。

    此情可待成追忆,这是一种多么深切的痛呀!所谓惘然,是因为爱太多,恨也太多。

    “爸爸,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

    吴必得心中有一句话在次次撞响她的回忆。

    “回来吧!好女儿,来看看你的爸爸……必得,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父亲,但是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的,那个时候,必得!你会后悔的,你会……”

    是的,已经后悔了……

    父亲,那个树一样顶天立地立在自己最初的岁月里的人就这样被时间抹去了,不在了……远游浪子因此回头寻找时已无归途—吴必得深深地感到了那种令人恐惧的孤单,如果没有一处确切的岸,承缆住你的乡愁,如果长长一路走来,一回头却没有一个脚印……除去剜心的失落,你就只能是夜夜思念,夜夜牵挂了。

    人生的漂泊,故乡里家的变动,吴必得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包括秦必获。

    秦必获在吴必得当年东去时,北上了黑龙江,先是做倒卖人参的生意,后来在漠河做起了真正的倒爷。在这种动荡的日子里,人生像绞紧的绳索渗着苦汁的味道。为了生存也为了生计,为了生存的好一点,为了生计的轻松一点,秦必获加入了黑帮,后又成为视生命为草芥的黑帮老大,后因犯下要案,为了躲避俄罗斯警方发出的国际通辑令,他逃往了英国,住在伦敦一条小巷的尽头,孤身一人深居简出,养了一大群狗做伴,夜夜梦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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